第30章 离离夏草似春心(四)(1 / 2)

我从小就不喜欢去剪头发,因为脖子会被围上奇怪的布,看起来就像晴天娃娃一样傻傻的。而且,又必须乖乖坐着不动,让别人触摸头发或头部,总觉得令人坐立难安。

我这么说后,七罪说着“好好好”,并在我脖子上围上布条。那是收在仓库里的纯白桌巾。

以前,某位常客为了追求女友,曾在我的店里共进晚餐。当时为了营造气氛,我准备了这条布垫在餐桌上。从那之后就没再使用,因而蒙上一层灰尘。

“然后,你为什么突然想剪头发?”

七罪拿着梳子,梳着我的头发。

“我本就想剪了,但在之前去的店里被剪得很丑。”

“唉呀,是那家店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?”

“不是店家的人,但有人向我推荐,而且我也相信你。”

这种说法是否很狡猾呢?

七罪的手停了一下,而后又立刻动了起来。刘海被梳直后,视野被头发盖住。

“的确很长呢,你又不是女孩子。”

“请帮我剪一个帅气的发型。”

“……这有点困难。”

“可以不要一脸严肃地说吗?”

我也是会受伤的啊。

“先不开玩笑了,我的技术可没那么好喔。”

“不过,你常常帮大家剪头发对吧?”

“……是院长说的吧?”

七罪手中的剪刀发出咔嚓一声,令我的背脊窜过一股寒意。

“我刚才去街上偶然遇到他,稍微聊了一下。”

“是喔……他还好吗?”

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应该怎么回复,他怎么看都没什么精神,但这么说又对院长很抱歉。

“他为了不让七罪担心,鼓足了劲在努力喔。”

她或许从我的讲法之中察觉到一些端倪,亦或正因为是旧识所以猜想得到实情。七罪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,悄声低喃道:

“真是的,男人都是些笨蛋。”

她说的话正如院长所预料,这令我忍笑忍得很辛苦。

七罪边叹气边撩起我的头发,咔嚓一声地剪掉。

“那个,剪得这么爽快不要紧吗?”

“不要紧啦,剪头发就是要大刀阔斧地剪。”

咔嚓。

“……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。”

“交给我吧,但我不会负责的。”

“谢谢你可靠至极的话,但还是停下来好了。”

“喂,给我坐好。”

我打算站起身,七罪却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,令我动弹不得。她的外表虽然纤细,力气却相当大。这肯定是因为她在学院的课程中受过锻炼吧,绝不是因为我太弱。一定是这样的。

我放弃逃走后,七罪果断且熟练地剪着我的头发。

咔嚓。

咔嚓。

店内只回荡着剪头发的声响。

“在我十岁的时候……”

我的声音覆盖住剪刀声,娓娓道来:

“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,我当他是我的挚友。我们总是一起玩耍、一起回家,也一起恶作剧,所以也常一起被老师责骂。”

“……你会恶作剧?真难想象。”

“我小时候很调皮,每天都不断恶作剧——”

“不用说谎。”

……

这的确是在说谎啦。

“然后,有一天,我们发现了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猫。那时候已经是傍晚,天色愈来愈暗。我们讨论着应该要怎么办,我家和他家都不能养宠物。我们就呆呆站着,只有太阳渐渐下沉。那时候是冬天,非常地冷,如果丢着小猫不管就回去的话,我们知道它一定会死掉。但是,我却无能为力。”

剪刀在耳朵上咔嚓咔嚓地动着。

“然后,我朋友就抱起小猫说‘我带它回去’,但我说‘你家不是不可以养吗?’,他就回答说‘但我想带它回去,不拜托看看就不知道吧’。我只能默默看他带着小猫离开。”

“……然后呢?”

“最后,它家不能养猫,可是邻居帮忙收养了小猫,现在应该也活得好好的吧。”

“这样啊,太好了。”

“对啊,真是太好了。不过,我现在也会偶尔想起这件事。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?我当时虽然还是小孩,却发现当人面对不可能的难关时,会分成原地不动死心放弃的人,以及尽管如此也还是会起身行动的人,而我并不是可以付诸行动的人。”

我总是会想起无形吊桥的问题。

有一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向前,但眼前是一片断崖绝壁。据说那里有一座无形吊桥,此时便会分成鼓起勇气踏出步伐的人,以及害怕坠落而无法前进的人,我毫无疑问属于后者。

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,接着响起一声到目前为止最剧烈的咔嚓声。

“啊。”

“喂,你刚刚‘啊’了一声对吧?”

“我才没有,嗯,不要紧的。”

“喂喂喂我很不安啊你刚刚剪掉很多吧。”

“没事的,剪这么短才好,反正是夏天。”

“果然变得太短了吧!?”

“你是男人吧,不要在意这种小事。”

没道理,这太没道理了。我在男人之中也属于比较纤细的啊,我在心中流着眼泪。

“然后呢?之后怎样了?”

难得我努力找话题,气氛却遭人破坏殆尽。我很在意头发被剪成怎样,根本无法专心。

于是我干脆自暴自弃,随意继续说道:

“这段过往故事虽然没有什么多大含意,但我想这最容易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。从以前只要有心事的话,我就会停滞不前、独自嘟嘟哝哝,没办法付诸行动。然后,我现在因为不知道该拿这间店怎么办而伤脑筋。”

“你说拿它怎么办是指?”

“蒙特商会提出说要一起扩大经营,柯列里昂先生则说希望买下我的店,他说会帮我出资,恢复像以前一样安静的店比较好。”

七罪停下动作。

“事情变成这样了啊?这不是很好吗?无论哪一种都赚翻了呢。”

她咔嚓咔嚓地开动着剪刀,似乎在代替拍手。

如果我也能这么轻松地考量这件事就好了。

“我因为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才很伤脑筋啊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七罪绕到我的前方,拨起我的刘海,我能清楚见到她的正脸。每当剪刀动一下,头发便稀稀疏疏地掉落到鼻子上,感觉很痒。

她专注于帮我剪头发,我则闭上了眼。七罪轻抚我额头的手指十分冰凉,感觉相当舒服。

“刚才那个弃猫的话题。”

七罪开口。

“你当时想怎么做呢?”

我当时想怎么做?

至今我想了很多遍,而每次的答案都相同。

“我也想带它回家。”

不过,却无法办到,因为我知道父母会说不行。又或者,我只是用这个当借口,逃避对幼小生命负起责任。

“我想带它回家。”

仿佛坚定自己的心情,我再度用力地说。

“那就没问题了。”

脸颊上被冰凉的东西碰触,使我睁开了眼睛,七罪的双眸近在咫尺。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,固定住我的视线,让我无法像过去一样别开视线逃避。

“真正无法付诸行动的人是不会那么想的,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,一觉得没办法就会立刻离开。光是能思考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或想做什么,就已经很了不起了。”

她的嗓音温柔和缓,宛如与幼童说话,并非训诫,也并非斥责。

“而且啊,你只是自己没注意到,你很能付诸行动啊。之前我在图书馆的时候,是谁混进学校里来接我?你确实来帮助弃猫了。”

七罪开着玩笑,露出了笑容。

她一定没有察觉到,这番话语到底有多温暖地包覆住我的心。

“……也是,当时的弃猫也长得头好壮壮了。”

“然后现在在店里帮忙,甚至还帮忙剪饲主的头发,真是一只能干的猫呢。”

我无法克制地,脸上露出笑容。她很有照顾人的天赋,而这种天赋能瞬间化解他人一直郁积于心的芥蒂。

七罪的手放开了我的脸,用梳子梳理着刘海。

“店里的事也一样,毕竟没有人会强迫你。这是你的店吧,你只要思考你自己想怎样就好了。”

“真是的,讲得那么简单。”